它盘踞在那儿,怕已有几百年了。
那是在村后老林子深处的一道深涧里,两壁是铁青色的、长满滑腻苔藓的岩石,终年难见日光,涧底总是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、灰白色的瘴气,味道是甜的,带着些腐烂草木与某种腥气混合在一起的、令人头晕的气味,村里的老辈人,都将那地方叫作“风毒龙的位子”。
这名字叫得怪,既说是“龙”,总该有翻江倒海、行云布雨的威风,可它前头偏偏冠了个“毒”字;既说是“毒”,又似乎带着些阴湿的、见不得光的小家子气,偏偏又占了“龙”的位子,于是这名号本身,便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矛盾,一种潜伏在阴影里的、不伦不类的威严,我们这些半大孩子,从不敢走近那片林子,只觉得那“位子”二字,比什么“巢穴”、“洞府”都来得更叫人心里发毛,一个“位子”,是空着的,等着谁去坐?还是早已被什么占住了,正冷冷地窥伺着外面?
关于这风毒龙的模样,村里没人能说得清,瘸腿的三爷爷年轻时是村里最好的猎手,他也只敢在夏夜里,就着几口烧刀子,含混地提起:“那不是地上的东西,也不是水里的,它借着山涧里的阴风而生,那瘴气就是它呼出来的毒,它没有固定的形骸,或许是一阵特别腥臭的风,或许是一缕缠上你脚踝就不散的水汽……”他的话总被夜风吹得断断续续,听得我们脊背发凉,那无形的、占据着一个“位子”的东西,比任何张牙舞爪的猛兽都更可怕。

村里的一切似乎都受着这位子的影响,谁家的小孩夜里啼哭不止,老人便会朝着深涧的方向烧几张黄裱纸,嘴里念念有词,仿佛在向那位子上的主宰告饶,谁家的鸡鸭莫名其妙地瘟死了,人们也会互相使个眼色,低声说:“怕是冲撞了那位子上的东西。”那深涧成了一个绝对的禁忌,一个解释一切不幸的源头,它那无形的威压,从瘴气里弥漫出来,渗进土壤,渗进水流,也渗进每一个村人的心里。
人心终究是好奇的,十六岁那年的夏天,一种混合着叛逆与莫名冲动的情绪,在我胸腔里鼓胀,我偏想看看,那“位子”上究竟有什么,一个午后,我瞒着所有人,像只狸猫一样溜进了老林子。

越靠近那深涧,周遭的鸟鸣虫声便越是稀落,最后死寂得只剩下我自己的心跳和脚步声,那股甜腥的瘴气愈发浓重,粘在皮肤上,凉飕飕的,我终于扒开最后一丛灌木,看到了它——那传说中的“位子”。
没有鳞甲,没有利齿,更没有想象中的庞然大物,涧底除了乱石与淤积的腐叶,空空荡荡,只有一股风,从岩石的缝隙里不知疲倦地吹出来,卷动着那些灰白的毒瘴,像一条无形的、垂死的巨蟒在微微喘息,它就在那儿,你看不见它,但它无处不在,那风,那毒,占据着这方天地,仿佛亘古如此,它不需要形体,它本身就是这方天地的法则,我忽然明白了,“风毒龙”从来就不是一条龙,而是这整个令人窒息的、有毒的“位子”本身。
我落荒而逃,比来时的速度更快,许多年后,我离开了村子,见识了外面世界的许多“位子”,有的金光闪闪,有的权势煊赫,有的则在不见光的角落里,散发着陈腐的气味,我忽然觉得,那些位子上坐着的,或许也并非都是具体的人,而是一种无形的、盘踞不散的东西,是积年的规矩,是僵化的念头,是某种利益的毒素,它们汇聚成形,占据了那个“位子”,然后开始吹出各式各样的“风”,让经过的人都或多或少地中毒。
我再没有回过那个村子,只是偶尔在深夜,会觉得有一股甜腥的、阴冷的风,仿佛从记忆的深涧里吹来,钻进我的骨缝里,我这才醒悟,我逃离了那个具体的“风毒龙的位子”,却终究逃不开这人间无处不在的、各式各样的“位子”,它们都在静静地等着,等着起风的那一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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