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大约是世上最沉默的交通指挥者了,它站在一片青瓦与马头墙的中间,背后是蜿蜒流过、飘着淡淡水气的信江,身前是那条被岁月磨得温润发亮的石板路,它的铁杆子是新漆的,银灰色,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严肃;那三只圆睁的眼——红、黄、绿,却像一双属于现代的不合时宜的眼睛,带着些许困惑,怔怔地打量着这个它闯入的、千年如一日的旧梦。
古镇的节奏,原是用不着这般分明的号令的,这里的时光,自有它的节度与韵律,清晨,是吱呀一声推开木门闩的响动,是早点铺子第一笼汽糕蒸腾起的、带着米香的白雾,日头升高些,便是信江上船工一声悠长的吆喝,是女人们在江边石阶上浣衣,那木杵捶打衣物的沉实声响,一声一声,不紧不慢,及至午后,整条街便仿佛睡着了,只余下阳光在石板上移动的微声,和猫儿在屋檐下打盹时安稳的呼噜,这里的行人,脚步是舒徐的,眼神是散漫的;他们走着,会为一个熟人驻足,聊上半天家常,也会为一朵新开的栀子花停下,俯身嗅上半晌,时间在这里,是信江的水,看似流着,却又像是凝住的,这红绿灯的节奏,那几十秒一变的催促,于这古镇的呼吸,实在是一种生硬的、机械的切分。

我站在街角,看这红绿灯兀自忙碌着,它变它的,行人自有行人的章法,一位提着菜篮的老妪,看也不看那刺目的红色,颤巍巍地便走了过去,她的背影消失在一条幽深的巷弄里,仿佛被古老的时光吞没了,几个放学归来的孩童,像一群麻雀,在绿灯尚未亮起时,便已叽叽喳喳地掠到了对岸,只有偶尔驶来的一辆汽车,才会老老实实地在灯前停下,司机摇下车窗,不耐烦地,却又带些新奇地,张望着这与钢铁都市一般无二的规矩,这灯,便显得有些寂寞,有些徒劳了,它像一个被置于错误舞台上的演员,卖力地念着台词,做着动作,底下的观众却各行其是,无人捧场。

然而看得久了,我却渐渐看出些别样的意味来,那红灯亮起时,固然少人理睬,但它那一片圆圆的、温暖的红,映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,竟像一枚巨大的、沉静的印章,盖在这流动的画卷上,绿灯幽幽地亮着,那光晕在薄暮里化开,与临街茶馆里透出的暖黄灯光,与屋檐下那只褪了色的旧灯笼的光,奇异地交融在一起,并不显得如何突兀,这红绿灯,它固然没有改变古镇的什么,但它自己,却仿佛被这古镇悄悄地改变了,它收起了都市里那种焦灼的、命令式的锋芒,变得柔和了,甚至带上了几分这里特有的、迟缓的优雅。
这大约便是时间的层叠了罢,我想象着,千百年前,这里或许也曾有过别的“信号”,也许是城楼上定时的鼓角,也许是码头边指挥货船进出的旗语,它们都曾代表过当时最先进的秩序,而后又悄然隐入历史的背景,成为后人凭吊时的一点遐思,今日这红绿灯,焉知不是另一种形式的“鼓角”与“旗语”呢?它笨拙地、却又顽强地,要将一种属于当代的、效率的规则,烙印在这片以从容为底色的土地上,这烙印目前尚新,边缘锐利,与周遭的一切格格不入,但岁月这位最有耐心的匠人,自会慢慢地打磨它,用风雨,用日照,用人们的漠视与习惯,终有一天,会将它也磨成这古镇肌理的一部分,带着同样温润的包浆。
天色向晚,信江上升起薄薄的雾气,对岸的峰峦成了一道黛青的剪影,街边的灯火次第亮起,那红绿灯也愈发分明起来,在沉沉的暮色与流动的灯火间,它静静地闪烁着,像一个既古老又年轻的隐喻,红灯,是古镇沉酣的、不愿醒来的旧梦;绿灯,是那不肯停歇、总欲向前的光阴,而我,一个偶然途经的旅人,便站在这红与绿交替的间隙里,听着历史与当下,在这街头上演着一场无声的、温柔的角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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