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句话，在心里盘桓了许久，像一块被湿气浸润的青苔，沉甸甸地贴在胸口，它并非对某个人说，而是对一门语言——日语，一种我曾试图拥抱,却终究显得疏离的文化。

我的书架上，那几本标日教材依旧整齐地立着，书脊上的字迹已有些模糊，曾几何时，我怀着近乎朝圣的心情翻开它们，五十音图像一扇神秘花园的锁钥，我笨拙地描摹“あいうえお”，感觉每一个音节的背后，都浮动着京都的枫、北海道的雪，以及川端康成笔下那“凌晨四点，看海棠花未眠”的幽玄，那时的我，相信凭借一腔热忱，便能穿透语言的壁垒,直抵那个绮丽世界的核心。

我背下了许多单词与语法，将它们像标本一样钉在记忆的卡片上。“桜”是樱花，“月”是月亮，“未練”是留恋，我知晓“对不起”是“すみません”，是“ごめんなさい”，可我知道，我从未真正懂得它们，我不懂得“物の哀れ”那渗透在万物间的无常之叹，也不懂得“侘び寂び”于残缺与朴素中见永恒的禅意，我的日语，始终是隔着一层玻璃的观赏，是水中的倒影，看似完整,一触即碎。

当我的日本朋友用她清澈的嗓音，快速地吐露出一连串如溪流般潺潺的句子，并投来期待理解的目光时，我往往只能捕捉到几个孤立的、熟悉的名词，像洪流中几根无助的稻草，我张了张嘴，那些背诵过的句型在脑中拧成一团乱麻，最终只能化作一个仓促而窘迫的微笑，和一句干巴巴的“すみません…もう一度お願いします”（对不起，请再说一遍），那一刻的“对不起”，是为我的迟钝，为我的贫乏,也为这努力搭建却依旧不堪一击的沟通之桥。

更深的愧疚，源于一种文化上的“失格”，我试图用这门语言去读一首和歌，松尾芭蕉的“古池や蛙飛びこむ水の音”，我知道每个字的意思，却感受不到那瞬间的寂寥与随之漾开的、永恒的静寂，我看了是枝裕和的电影，听着里面人物平淡如水的日常对白，却品不出那语调背后家族情感的暗涌与羁绊，我的理解，始终浮在表层，像一个穿着不合身和服的人，步履维艰，姿态全无，我盗取了语言的形骸,却未能唤醒它的灵魂。

这句“很对不起日语”，并非客套的谦辞，它是对那段倾注过时光的青春的微末祭奠，是向一门深邃语言及其所承载的厚重文化，所作出的、迟来的坦白，我承认我的力所不逮，承认我与它之间,或许永远横亘着一条无法全然渡过的星河。

书架上的教材，我大概不会再经常翻动了，但那句“很对不起”，会像一个淡淡的烙印，留在那里，它提醒着我，有些美，注定是用来敬畏与远观的，而我与日语的缘分，最好的结局，或许就是保持着这份歉意的距离，在远处，静静地,听它风雅地流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