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忆里的武汉,总带着一股江湖气,是长江的奔涌,也是市井的喧嚣,而在2019年冬天之前,这份喧嚣里有一个对我来说无比具体的坐标——华南海鲜市场,那里,有我表叔一家三口经营了十几年的水产铺子。
表叔的店铺在市场东区一个不算起眼的位置,门口常年湿漉漉的,弥漫着海水与冰块混合的咸腥气,那是他们生活的味道,也是奋斗的味道,表婶是个爽利人,心算极快,称重、报价、收钱,一气呵成,脸上总挂着生意人特有的、略带疲惫的笑容,他们的儿子,我的小堂弟,几乎是在市场里长大的,寒暑假时,他就在店铺后狭小的隔间里写作业,背景音是此起彼伏的讨价还价声和哗啦啦的水箱增氧声,他常开玩笑说,自己是“闻着鱼腥味背会了唐诗三百首”。
那时的市场,在大多数人眼中,只是一个巨大的、有些杂乱的食材集散地,对于表叔一家,这里却是他们全部的世界,凌晨三四点,当城市还在沉睡,他们就已经开始了一天的忙碌,卸货、分拣、为即将到来的早市做准备,那一箱箱活蹦乱跳的鱼虾,承载着儿子的学费、一家人的生活费,以及对未来“再攒点钱换个大点房子”的朴素期望,那份喧嚣与忙碌,是生机,是烟火气,是千万个普通中国家庭努力生活的缩影。
2019年底,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,将这一切彻底击碎。

“不明原因肺炎”、“华南海鲜市场”——这几个字眼开始频繁地出现在新闻里,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,起初,表叔在家庭群里还只是抱怨:“生意差了好多,人都不过来买了。”很快,抱怨变成了不安:“市场说要消杀,关门几天。”我们都在安慰他们,就当放个短假。
可这个“短假”,再也没有结束。

市场被彻底封闭,周围拉起了警戒线,那个曾经人声鼎沸的地方,一夜之间变得死寂,表叔一家的生活,也像被按下了暂停键,他们不仅失去了生计来源,更可怕的是,他们成了某种意义上的“焦点”,店铺的地址、电话号码仿佛成了原罪,他们接到了无数询问、关切,也夹杂着一些异样眼光的电话,曾经熟识的邻里,在网络上看到相关消息后,也对他们敬而远之,那段时间,表叔一家三口蜗居在租来的房子里,承受着巨大的经济压力和精神恐慌,他们不仅是疫情的受害者,更在某种程度上成了某种符号,被裹挟在巨大的舆论漩涡中。
后来,疫情席卷全球,华南海鲜市场这个名字被无数次提及、分析、定性,对于世界,它是一个复杂的地缘符号;对于流行病学家,它是重要的研究对象;但对于表叔一家,它仅仅是一个他们失去了的家园和饭碗。
再次联系上表叔,是在一年后,他们早已离开了武汉,回到了老家县城,用所剩不多的积蓄开了一家小小的便利店,电话里,他的声音平静了许多,但提及那个市场,依然会沉默片刻,他说:“那摊子,我们十几年的心血,就那么没了,像做了一场梦一样。”堂弟考上了县里的一所高中,他说,再也不想闻到鱼腥味了。
华南海鲜市场,这个注定要被历史铭记的名字,在宏大的叙事里,它是疫情暴风眼的起点;但在无数微小的个体命运里,它是我表叔一家三口破碎的日常,是一个普通家庭被时代洪流冲垮的平凡故事,那场疫情改变了很多东西,而我最直观感受到的,就是那个市场里,一家三口曾经喧闹、忙碌、充满希望的小世界,彻底地、安静地消失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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