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于是蹲下身,拨开那些过于张扬的、绿得有些发腻的叶片,才在贴近泥土的根部,看见了它们,那真是一种谦卑到骨子里的花,茎是细弱的,带着些微的紫红色,仿佛承不住一丝风的重量,叶子是心形的,边缘有着圆钝的锯齿,也算不得稀奇,奇的是它的花,三片下瓣阔大些,像是小小的裙裾,上面两片则窄窄的,如同敛着的翅,颜色是那种幽幽的紫,不亮,甚至有些黯旧,像是被江南的梅雨浸润过,又被岁月淘洗过,褪去了所有火气的颜色,花瓣的质地也非绸非缎,倒有几分像温润的旧宣纸,薄薄的,透光的,能看见那纤细的、深紫色的脉理,一丝一丝,在里面安静地流淌,它开得这样低,这样静,仿佛它的美,它的香,都不是要给这喧嚣的人世看的,只是它自己与脚下这片泥土之间,一个无须言说的秘密。 这姿态,忽然让我想起一些很远的东西,我想起唐人杨巨源的诗句,“诗家清景在新春,绿柳才黄半未匀”,那“绿柳才黄”是何等鲜嫩、何等蓬勃的初生之景啊,带着一股按捺不住的、要冲向盛夏的劲儿,而眼前的堇菜花,却全没有这般野心,它似乎满足于这低矮的、潮湿的角落,满足于这无人问津的寂寞,它的美,是一种内敛的、自足的美,不争不抢,只是存在着,这又让我念及古画里的那些隐士,他们总是被画家安置在山之一隅、水之一曲,身形渺小,神情淡远,与庞大的山石、蓊郁的林木融为一体,他们的生命,追求的并非“显现”,而是“融入”,这堇菜花,不也正是草芥世界的隐士么?它不寻求成为风景的中心,它自身,便是一个完整的、静谧的宇宙。 我试着凑近些,想去嗅一嗅它的芬芳,费了好些力,才在那微凉的空气中,捕捉到一缕几乎不存在的、极淡的清气,那不像花香,倒更像新翻的泥土的气息,混着些青草的微腥,这无香之香,似乎更是它的一种哲学,世间许多的花,都靠着秾丽的颜色与袭人的香气来招蜂引蝶,履行那传宗接代的使命,而堇菜花,仿佛早已看穿了这生命的轮回,它选择了一种更为沉静,也更为艰难的方式,它不事张扬,只将一切生命的力,都内化到那低垂的花朵与细弱的根茎里,它的存在,似乎只是为了完成“存在”本身这件事,至于是否被看见,被欣赏,那都是无关紧要的、身外的事了。 天色渐渐地向晚了,那一片幽幽的紫色,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,几乎要与大地融为一体,我站起身,腿有些微的酸麻,离了这墙角,回到人来人往的小径上,方才那片刻的静谧便倏然远去了,像一场短暂的、不真实的梦,我再回头望,那片小小的花影已然模糊,看不真切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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